
凌晨五点的更衣室总飘着铁锈与肥皂混合的气味,打开更衣箱,昨天洗完澡的毛巾还未干透,更衣凳上更是凝结着隔夜的潮气,当我换靴时低头看见鞋尖磨出的毛边,总想起20多年前第一次穿上42码胶靴的场景——鞋帮太长,走路时总磕着后跟,师父笑着塞给我半条旧毛巾垫在鞋里,说“新鞋要养,就像新矿工要磨”。如今我穿的“安全”牌胶靴早已驯服地包裹着脚掌,当我“嗒嗒嗒”踩着地板迈向井口、走进罐笼,深入到400多米井下时,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在和这座矿井紧密相连起来……
22年前,我第一次和师父坐着罐笼下井,看着高大的天轮悬在铅灰色云层里旋转,钢索摩擦声像远古巨兽的叹息。走到工作面,当师父把一把铁镐塞进我掌心时,金属的寒意顺着掌纹直钻心底。“地心里没有钟表,煤尘落满肩头就是一整天。”他掀起工作服下摆,腰间赫然趴着条蜈蚣般的疤痕。“这是我刚干工时一次冒顶留下的,如今咱们有液压支架护着,你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。”
400米深处的煤壁泛着幽蓝的光泽,宛如沉睡巨龙的鳞甲。我紧握铁镐,掌心的茧与之相互摩擦,敲落的煤块激起的煤尘纷纷扬扬地落在肩头,逐渐堆积成岁月的刻度。
2012年寒冬,一场大水使那个原本温暖的井下,变得寒风刺骨,渗水漫过胶靴在巷道里汩汩流淌。师父找了个避风处,穿上破旧的棉袄,从口袋里拿出两个辣椒,把最后半块烧饼掰成两份,我俩蹲在一起就着辣椒、啃着烧饼,身上渐渐有了点温暖。矿灯光束里,师父用粉笔在煤壁上画了朵歪扭的牡丹,“当年我爹挖煤纯靠手,咱这代是机器,你说下一代……”远处抽水泵的嘶吼吞没了后半句话,顶板淋水在安全帽上敲出断续的节拍。
2018年春寒料峭时,1860采煤机的液晶屏蓝光映得人脸发青。老罗在这台“钢铁诗人”前面站了足足半小时,液晶屏的蓝光映得人脸发青。厂家工程师的手掌按在截割滚筒外壳上:“老师傅,它需要咱们矿工的温度。”当第一簇煤块顺着刮板输送机奔腾而出时,老罗露出雪白的牙齿,笑道:“这速度,比拿炮轰都快!”
技术革新浪潮里,老师傅们把半辈子经验换算成数据模型。老罗常蹲在控制室角落,用缠着胶布的老花镜腿在图纸上比划:“截割速度提0.2米/秒,滚筒温度就会……”他布满茧子的食指在触摸屏上写方程式的样子,像极了当年用粉笔在煤壁上画支护示意图。直到某天中控屏跳出“液压系统异常”,老罗侧耳听了三秒油泵喘息:“是柱塞腔进了煤粉!”当拆开设备时,看见了金属内脏里果然蜷着一团黑絮——新旧时光在这个瞬间完成交接,如同巷道里永远不会相遇的早班与晚班。
矿工服渐渐少了补丁,口袋里的粉笔头换成了激光测距仪。“机器越聪明,人越要警醒。”老罗退休那天,把用了三十年的工具留给了我。缠着好几层胶带扳手和钳子交错着划痕,像张写满密码的羊皮卷。
2020年盛夏,原兖矿集团与原山东能源集团联合重组的消息像春雷滚过矿区。职工食堂播放宣传片时,后排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泣——是还有三个月退休的老李。荧幕蓝光里,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闪过“智能化矿山”五个大字。“1998年,五采透水事故,我用安全帽舀了四小时水……”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烫痕,“现在坐在空调房里按按钮就能采煤,好啊,真好。”
那晚我们坐在已经没有矸石的矸石山上看落日,远处新建的5G基站像支银色芦苇。老李从怀里掏出个盒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历年来获得的奖状、奖章:“我用镐挖过煤,开过液压煤机、电牵引煤机,没机会在空调房里开煤机啦,唉!”他忽然孩子气地摸出孙子的激光笔,红色光点在夜空中画出歪扭的五角星,“我年轻下井时,咱也用矿灯这么照过。”
如今的矿井,无人巡检机器人睁着红色“眼睛”穿梭,智能化采煤进行着“现场直播”,滚滚乌金从井下运至地面,承载着光和热送到远方。这些就像除夕夜晚的焰火在云层中绽放,载着每一代矿工的祈愿飞向永恒。
老周的儿子收到北大通知书那天,老周带他去看矿门口的那棵老松树。“听你爷爷说,这棵树是建矿时工人用洗脚水浇活的。”老周带着儿子围着矿区转了一圈,整个矿区生机勃勃、绿意盎然。老周问道:“知道煤矿工人喜欢什么颜色吗?”儿子笑道:“肯定不是黑色。”“是啊,我们喜欢绿色,因为我们在黑暗里走得足够久,只有看到绿色就相当于看见了光,看到了希望。”
当下班坐上班车回到家,我常想起400米深处那些永远年轻的煤层。它们曾在石炭纪的阳光下摇曳,如今在我们的掌纹里继续生长。“听说今年矿庆,矿上要搞大合唱,咱们采煤一线固定的曲目必须上,那就是《矿工万岁》”,书记激昂地说道。我点开手机,搜索出了《矿工万岁》这首歌,铿锵有力的歌声,仿佛把我带入了那个热血辉煌的年代。
矿内建安路牌板上那句“特别能战斗”的标语已斑驳褪色,却总在清晨被朝阳重新镀亮。记得去年刚分配到工区的大学生,问的我第一句话是“怎样扎根矿山,实现价值”。年轻人眼里跃动着我曾熟悉的光。我把他带到矿井发展史长廊,指着那些照片对他说:“这些都是实现价值的最好体现。”
地心深处的星河永不熄灭。当第一缕晨曦爬上主井塔,并射向400米井下,控制屏的蓝光与朝霞交融成奇异的紫。我知道,在某个平行时空里,22岁的自己正站在2003年的井架下,仰望天轮切割出的光之碎片。而此刻有风吹过矿区,初夏的清风吹动的树叶与输送带的煤流朝着同一方向摆动,如同岁月长河里永不回头的浪花。